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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战争刚刚爆发哪年，我是住在上海公共租界里的。

在战争爆发前几个月，刚是春到江南的时候。我有个亲戚胡顺元从北平来到上海。他是在北平市警察局里当科长，此是为着一个案件要和上海市警察局取得联络的。

当时他好像有些预感，觉得华北局势不久会有变化。这当然因为自「九一八」东北事变之后，满洲国成立，华北显然落于被日本关东军威胁的形势之中所造成的心理因素。因而他心里有些打算，如果有机会在上海或南京找到事情做的话，就想离开华北，把一家一共六口都搬到江南来的。

因为我家住在虹口，他也就住在虹口有名的新亚酒店里，同时因为当时上海市政府是在上海江湾，虹口接近江湾，也有种种的便利。

他来沪的第三天下午，我和他从家里步行到新亚酒店，经过北四川路时，碰着几个日本海军陆战队，突然他呆住了。他问：「何以这里也有日本兵？」

原来他不知道上海租界的情形，公共租界名义上说是英租界，而日本却是也有份，并且虹口是属日本势力范围之内，日本侨民大都住在虹口的。我就把租界的详细情形告诉他。

他一听，就说：「哪么，北平有竹居把我的命算错了，这地方不是和北平一样危险地带吗？」

由是我记起前几年他从汉口去北平时，因为他相信算命之事，我介绍了好几个北平著名的命相馆给他，其中有竹居曹先生是我的熟人，所以后来他们时常见面的。

于是我就问他：「有竹居怎样把你的命算错呢？他说上海是怎么样？」

「我离开北平前两天，因想到华北形势恐怕在这三五年之内难免有变化，所以很想趁此次来上海，看看有没有机会，转来京沪一带做事，就去请老曹替我看看有无南来的机会。奇怪，老曹竟然说我此次去上海就会碰到好机会，使我定心地住下去；而今，好机会还没有碰到，日本兵却碰到了。我想南来，为的是要逃避日本兵，在北平我们绝对不会看见日本兵了，我哪里会在这上海谋事住家呢！」

胡顺元说时，一面摇头表示事情不对。

一会我们走到了新亚酒店，他就把自己的八字开给我看，这要我给他重看看，到底有竹居有没有看错？他自己心中所想南来的事是否可成为事实？

我把他的八字一看，有竹居算命所说的确然不错；因为他哪年春天有驿马，而且只是由北向南之象，而并无再由南回北之象。

当时我对此情形也觉得奇怪，因为胡顺元此次乃奉公而来，理当回去报告销差的，哪有从此不回去之理呢？

于是我就问他，到底此次来沪公干，准备逗留多少日子？

他说，快则一两星期，慢则也不超过一个月，就当回北平去报告的。

我就说，论八字，有竹居所说的并没有错，回北平的时间还早，现在也不知有何变化，不必着急。

但是他说，不是着急什么问题，因为他需要先有一个决定；如果有意在上海谋事，他想去找一个朋友介绍去见上海特别市长吴铁城，如果不想留在上海，就不想去见吴铁城了。

因为他这么一说，我也不敢替他作决定了。

过了两天，我就带他去法租界霞飞路出名的眩子算命张爕堂哪里，看看张燮堂怎么说。也让胡顺元自己好做一个决定。

张爕堂把他的八字一看，第一句话就说准了他是刚从北方来上海，第二句说他要留在上海做事，不再回去北方了；第三句说他在上海也非久居之地，今年立冬之前，还要向西迁移的。

头两句和我的看法相同，而第三句所说的，我当时还没有看出来，经张燮堂提出，却也使我明白了，但这话越和胡顺元自己所了解的距离越远了，然而，张燮堂偏是这样说。

于是胡元就向张燮堂请问两件事：第一件是，如果要留上海，是否就要去找人谋事？第二件事是，如果不回去北平，家眷何时可以搬来？

张燮堂对他这样说：「第一、你的事，是事来找你，不是你去找事，用不着自己去找人谋事。第二，你的家眷，四月立夏之后，你不用去接，就会有人把她们送到上海的。」但胡顺元对这话却是半信半疑。

过了几天，我问他去见吴铁城没有？他说见过了，吴铁城把他批交社会局局长吴醒亚办理，因为胡顺元不愿在社会局做事，所以还没有去见吴醒亚。

这样又过了大约两个星期，有一天突然来我家，要我帮他忙给他找一间房子，打算要搬出旅馆自己住屋。因为他旣系单身汉，又不会说上海话，要向上等人家分租房子不容易，所以要我帮忙出面代租。我说这是容易的事，随处都有余屋分租的。

但他提出租屋一个条件使我莫名其妙，他要租北四川路底施高塔路。那地方是日本侨民的住宅区，时常有日本兵出入，他怕日本兵，何以偏要住这地方呢？

我问他什么理由，他又不肯说，说是将来会告诉我，我也只好替他租了。

胡顺元原是日本留学生，他在北平特别市政府警察局里是负「外事科」，尤其是对日本领事馆有关的事件的。他一搬到施高塔路日本侨民住宅区去住，我就想到他必定是为查案上的便利的。

后来他告诉我，他本来到上海来是要查一件「运毒」案，那制毒机关是在法租界和华界的一个交界处，运毒的主脑人物是法租界里的黑社会人物，又与上海市警察局里的某些人员有关系，所以他只打算在一个月时间内，就要调查明白回北平销差的。

但事情却来得很奇怪，那运毒案正调查完竣，准备回返北平之际，北平警察又来命令叫他留在上海暂不北返。

到底是什么事呢？

原来北平日本领事馆是日本对华北的间谍总机关，北平警察局奉到命令调查一个姓崔的上海人和日本领事馆中的一位工作人员叫五十岚的，在上海、天津、北平、沈阳四个地方，一方运毒，一方面又干间谍的勾当。

又查出哪个姓崔的乃与一个开设在北四川路底施高塔路的「内山书店」有关系，而内山书店老板名叫内山完造，是一个在中国知名的日本人，因为他与鲁迅是好朋友，而上海的中国人朋友也多；因此就叫胡顺元顺便留在上海办理此案了。

由于此案情形严重而复杂，不是一两个月可以了结，而胡顺元若是没有家眷同住，没有正当职业，要住在施高塔路区里，是会引起日本人注意的；所以不久，北平警察局就派人把他的家眷送到上海来了。事情竟然是想像不到地把全家由北平搬到上海，未免太奇妙了。

因为发生了此种奇妙的事实，以前张燮堂对他所说的「你的事，是事来找你，不是你去找事，」就使胡顺元觉得宝在妙不可言了。

不久，他把内山书店和崔某关系一案办好了。

本来他应当再回北平的，而他自己也莫明其妙，突然吴铁城把他介绍给南京一个机构里当科长，于是全家又由上海向西迁移去南京。

几个月后抗日战争爆发，他全家又随政府西撤了。

抗战胜利回到上海我们见面时，谈起八年前的往事，觉得人生的命运未免太有趣了。